只有乏味的人才会在早餐时才华横溢
头像感谢Violaoi
有事私信

[西仏]生而望死

文:诺伊兹

Attention:红与黑paro,时间线在1825年前后到七月革命前夕,@硝钫酸 老师约的稿子,感谢谅解和支持。全文17k+,生贺五杀

老师的红与黑paro设定图走这里

感谢每一个打开这篇文章的人

     

    

    No te digo mi vida,

    不言生活,

    te digo mi amor, 

    只诉情爱,

    porque mi vida se termina,  

    我的过去沉沦定舟

    y mi amor por ti no.

    而对你的爱却重生枯木。

    

    

01  

   

    Avec des « si» on mettrait Paris en bouteille.

    有了如果,我们就能把巴黎装进瓶子里了。

    

    盛夏的暑气炎热地烤着大地。

    

    安东尼奥正坐在暮色里,维利叶尔城的北面。道不清是朝向还是所谓传统,驻足脚下这番土地,向北表示尊敬与朝圣——“我们的天主在前方引领”,人们总是双手合掌地如是诉说。但事实上又有多少倘若如此。海浪之上还得依靠风向,那地面平坦难道就能得逞于前方,他的意思是,前不久他才发现北面是坟墓,宅子之后。当然带着罗维诺翻过挡土墙的事宜那就暂且不谈。

     

    他踢了踢脚,又晃了晃。贝露琪从尼德兰带来的礼物,而佩德罗摇了摇头,硬是将这双漂亮的红鞋换做朴素黑皮鞋。

    

    ——“天主更喜欢你的黑鞋子”。年轻的教徒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男孩撅着嘴不满地踢了他的叔叔一脚。

     

     他还是喜欢那双鞋子。

    

    在维利叶尔,主人家在邻居朋友心中的地位如何与环绕家宅的挡土墙维持必然的联系。没有人喜欢坑坑洼洼的泥地,如果你是沿着雨丝砸落的鱼那就姑且不谈。柯克兰伯爵曾来到这里,那个扯高气扬的英国人,满腔傲慢地凭手帕捂紧鼻子,那双来自牛津街的靴子敢情像是定制于香榭丽舍。坚强的维利叶尔百姓们显然是不愿意接受这位外来客的鄙夷,老天这可是法国,不是他妈的大不列颠,响应号召之下纷纷建起挡土墙,至少盖过那家伙六尺身高。

     

    发起者是他的祖父,被称作“独眼巨人”的卡里埃多侯爵。安东尼奥曾在书房里见过,悬挂在倒数第三书架的一侧,那堆满了比母亲年纪还大的古书,上回与罗维诺捉迷藏时他险些碰倒了几本书——正好碰上暴雨,一到闪电砸下来,硬是照得墙上油画面目狰狞。

    

    男孩又咽下一口糖浆。奶白,荸荠粉混水再铺洒金黄,巴旦杏仁糖浆向来是夏日的佳品。“Horchata de Chufa”。男饶舌孩操着一口小镇罕有的口音,更近伊比利亚半岛。起源古埃及的美味投入法国一角的餐桌,即便这更是西班牙的传统。

  

    母亲不总允许自己这番所为,他是说过了晚餐还吃甜食。然而也有例外,盛着熏人夏风,聆听梧桐叶的碎响。

      

    他有些犯困,睡意蔓延。清晨六点他就被叫醒,去欣赏黎明破晓的瑰丽。多亏了他这充满浪漫色彩的家庭教师,十三岁的安东尼奥还没背熟圣经却已经领略山间晨雾与入夜时分。

     

    弗朗西斯坐在安东尼奥的身旁,他的家庭教师。法国人骨子里仿佛天生就刻入风趣,刚背诵了诗歌后男人就似等待喝彩的表演者那般摊开双臂——“诗歌确实是庸俗的东西,但人本是庸俗”,他值得这番赞誉,吻过递来蜂蜜的罗维,开明坦然的先生活成庄园里最自由的人,甚至可以放到维利叶尔。这不,他这才敛起嗓音,却又端起茶杯畅谈巴黎街头的灯火浪漫,丝毫没有消停的打算。

     

    安东尼奥多少有些不耐烦,入夜了,院子里也抹去曾经的燥热。餐桌上的杏仁喝得精光,他脚上还踏上那双黑鞋。

     

    男孩不由眯起眼睛,趴在桌上倒数等待——待那座钟,夜晚十点的回响。“嘀嗒”、“嘀嗒”,他分不清是耳朵总算是越过飞象听得客厅声响,亦或者单纯地源自嘴里不听话地咋舌。

     

    一只手捉住了什么——另一只手!他隔过桌下望见,桌布没能遮挡的间隙,亲眼所见!红色衣袖上刺绣金色纹路,另一方赤裸手臂,修长漂亮的手指上尾指套戴婚戒。

     

    或者该说,一方来自培育养大自己的慈母,另一方来自教导笔下拉丁文的严师。

    

    胃在翻滚,安东尼奥说不明白这种感受。

     

    伊莎贝拉却不以为意。他的母亲,卡里埃多家族现任的家主。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于这位优雅美丽的女士,冒然亦或者轻佻。她挑了挑眉,优雅地抽过膝盖上平铺的手帕,怀带昔日平常的温柔,轻轻地擦了擦坐在身旁小儿子的嘴角。

    

    而那双绿眸凝视身旁——源自优雅的妇人,亦或者她的儿子。

     

    弗朗西斯没有松开手,甚至恰恰相反他托起掌心,倘若对待珍宝似地捧起。一个吻落在伊莎贝拉的手背,很轻,但久,暧昧地勾在指尖,伴随接连数滴,沿着手臂的漂亮线条却只勾入手腕。这是何等亵渎,这是何等羞辱!

     

    女士什么也没说,平静地对峙,但冒然所为的先生已经有了答案。

    

    有什么在灌入自己。安东尼奥不住捂住了嘴。这份下意识的抗拒驱使那种不适感更是鲜明,他的喉咙仿佛被掐住,恶狠狠地——由喉骨深处蔓延至遍布全身。

  

    ——恶心,烂俗,男孩脑袋里努力挤出言辞,胃在翻腾杏仁腐烂为恶臭,就像在老约翰神父教鞭之下逼出拉丁文诗句似的。只是他那点修养与所见根本没法普及寻找,脑海里的记忆飞快闪烁,从殿堂至市井,从酒茶间的优雅至泼妇的嘶骂。老天他甚至想到了他的鞋,那双红色的,被塞在衣柜深处的皮鞋!

   

    男孩这才喊了出来,紧随夜晚十点的钟声。

  

    可脱口而出的却是弗朗西斯方才背诵的诗句言语。

    

    La vie est un sommeil, l'amour en est le rêve.

    生活是场沉睡,爱情是它的梦境。

    

    他却望向自己,紫罗兰撞入地中海的碧影。笑意犹存。

      

    Et vous aurez vécu,

    你爱着,

    

    倘若跌落。

   

    si vous avez aimé.

    你才活着。

      

    醉生梦死。

    

    

02

   

    Les conseilleurs ne sont pas les payeurs.

    乱提建议者不承担后果。

    

    在弗朗什•孔泰,维利叶尔可以说是一座结构最精致、景色最优美的城镇了。北面倚靠高山,地势高耸却又意外平坦,凭高度自然形成的断层倒成了最好的护城河。那是汝拉山脉的一角,刺入杜河之上的灰蓝。白雪堆积在威拉山峰峰顶,尖锐堆砌的红瓦却显得分外亲和可爱。一颗颗栗树环绕而种,至少绕了大半座城——假如环绕卡里埃多宅邸的挡土墙拉成一面那倒算是大半。

     

    安东尼奥这样想着扯下一颗果子——夏栗。罗维诺正站在下方,在那挡土墙墙根。维利叶尔气候温暖,靠海,过分宜人的气候养育了生灵丰富。这正巧有一棵栗树,伙计你真该瞧瞧它的刺与鲜美。事实上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份果实还未能充做佳肴,正如没有人知晓卡里埃多的两位少爷禁果攀上庄园边墙。树枝实在太高,只有这过六尺的高墙才撑得住这点距离。

    

    这点行径在大人看来自然是危险。

    

    “我尊敬的主,安东尼奥你在干什么。”

     

    熟悉的呼喊将男孩扯回当下,伴随松开枝条的自觉还有送到唇边的咋舌。今天怎么比平常来的还要早,他是说,客厅的座钟可还没敲响烦人的九点钟声。

    

    “看在天主的份上,佩德罗你能来得更晚些吗。”

    

    “不行,卡里埃多少爷们。”

      

    被这番称呼的男子少有地耸了耸肩——学习于谢朗神父,衷心于天主教,年轻的教徒先生伸手抱起脚边的小主人。作为卡里埃多家的小少爷,罗维诺不仅保持了贵族该有的气势,还有及来自市井的那番倔强。这不,满嘴脏话满是厌倦地冲向安东尼奥,但手上却死死地扯住年轻教徒企图拖慢显而易见的意图和脚步。

    

    “听着,我不需要你。”

    

   似乎是为了佐证,安东尼奥固执地坚持自我行径。他一只手捉牢了树枝,另一只手护扯毛衣,毛衣。伊莎贝拉托在巴黎带来的礼物,据闻来自香榭丽舍。贝露琪曾住在那边,母亲的老朋友,这朵飘扬于海上马车的郁金香总算投落香水绸缎。

     

   当然,自信不总是那么派得上用场,正如风车不会变成将军,放牛妇人哪怕披上一身华着也不见得转起圆圈舞。亲爱的塞万提斯,在梦与文学里追求理想的骑士。这不,堂堂卡里埃多二少爷现在倒是挂到树枝上——多亏了这栗树尖刺。

    

    年轻的天主教徒伸出手示意,对方撅嘴把脸別向一侧的模样摆明了态度。十二岁,十二岁,自尊心与脾气可不会因为年纪稍有剥减。

    

    佩德罗叹了一口气。“但你会需要这个。”伸手硬是抱起卡在树枝上的男孩,虔诚如佩德罗也不禁再度叹息。天知道这孩子爬上了哪里,满脚污秽蹭得一身都是,泥泞或野草,他不是很愿意去联想什么,尤其是不远处的农场或者是它们牛羊的粪便。衣服脏了还能洗洗擦擦,比起少年的安危不算什么。“我新烤的。姑且算是准备。”

     

    递来的是一小块馕饼,表面烤得松软背后焦黑。配上红酒亦或者私酿的葡萄,至少得是红色,这才符合了规矩。佩德罗正在小镇的教堂打下手,这位虔诚的教徒,与他们最尊敬的第三位神父一同做着超出时间预算的准备。复活节过去了四个月,距离圣诞节更近些。

     

    男孩算是收起佯装砸去的拳头,小心翼翼地将毛衣里包着的栗子递给弟弟——瞧瞧这神态,倘若护食的野猫——放下心后他撕下一块,归于沾边的恩赐至少得显得郑重。事实上他只撕了指甲盖大小的碎片,经验所谈,没必要冲动。

    

    紧接着急忙吐出舌头扇了扇。

   

    “你还是快点准备到贝藏松的马车吧。”贝藏松,神学院的所在。好吧安东尼奥知道自己必须表示感谢,必须!但这毕竟只是预备,无论是佩德罗还是圣诞节圣餐,他是说,不出自谢朗神父之手。管他的,他满嘴盐味实在是咸透了。“真难吃。”

    

    意料之内的评价换来年轻教徒的一记回击——“在此之前我得把你送到玄关前,伊莎贝拉夫人正在等你。”

    

   老天,这可谓是全世界孩子们的头疼噩梦。

     

    “该死。告诉我这次是什么。莱恩还是努昂多。”

    

    他指的是家庭教师。得了吧安东尼奥干的恶作剧还少吗,如果每一件都要亲自处理,恐怕伊莎贝拉对他的震慑力可就大不如今。人性在这方面还真是可笑,对于消极竟也能挂上习惯。能让卡里埃多的少爷们感到头疼的自然也就只有这一件事——包括佩尔,他们这位远行巴黎的兄长也是如此——被教鞭无形栓死老老实实地坐在书桌前充做乖巧,满脑子想着隔壁牧场的牛还有小镇水洼但却只能向着圣经。

     

    “波诺弗瓦。”碰见这熟悉的抗议神情,佩德罗拍了拍安东尼奥的脑袋要求收敛。这自然不是神父的职责,包括所有神职人员,然而在这座大宅里佩德罗显得少了条框戒律。或许因为这属于自己的姐姐,或许得益于刻入人生的卡里埃多。“而且亲爱的安东尼奥,儒昂多先生要是知晓你这样的记性,他大概会从巴黎赶来维利叶尔。”

     

    那位头发有些需要主怜爱的先生。他们的舅舅不厌其烦地再度提醒警告。卡里埃多宅邸内的人员调动或多或少都有佩德罗的参与,单纯持着信仰平等的三方建议。安东尼奥不会在意玄关开门的侍从是否换了人,他只希望日后能多些好日子,他们的家庭教师。亲爱的主啊,请奢于我超出星期天的假日时光。

    

    然后出于这份贪欲他们曾被佩德罗罚上三Y抄写。

     

    “所以我才那么讨厌拉丁文。”

    

    如果能选择,他宁可去研究更加便捷的书写方式也不愿在那高吟拉丁古句。

     

    佩德罗拍上安东尼奥的肩膀,也松开握紧罗维诺的手。是时候了,走廊不至于长得可怕,谈上一路后年轻教徒也扯扯衣襟,算是整理仪容。

    

    安东尼奥不住在想如果佩德罗舅舅摔倒的话,匆忙塞入口袋的馕饼能吸引多少白鸽喜鹊。

     

    伊莎贝拉已经在玄关等候。侯爵夫人端庄依旧,一身礼服显得她是多么优雅华贵。她喜欢辫发,一头棕发简单地梳成两股后轻盈地绕上脑勺,露出的后颈于金色画框的映衬下显得更为白皙。源自西班牙的子民们生性热情,伊莎贝拉也不例外,装点发鬓的红缎带显得多么独特别致,又平增几分少女气息。谁也料不到她已年过三十,可以划分过半了。生下两个儿子又领养了一位后,年轻的侯爵夫人更倾向于作为一位母亲而不是单纯的贵族。

    

    他们的父亲在安东尼奥五岁时与世长辞,死于马蹄之下。卡里埃多侯爵漫步在巴黎街头,身上穿着华贵头顶上还戴着高帽,一举一动几若宣扬他的身份与财富。事实上后来对此人们皆知,他为马车撞翻在地时扬洒了大量钞票,惊动了普通百姓也惊动了整个巴黎的珠宝商,据闻卡里埃多侯爵那时正在欣赏一份宝贝,祖母绿的传家之宝。安东尼奥没能见上一面,父亲洒满一地的钞票或者是宝石,事实上他只记得零星,漫长的道路,摇摇晃晃的马车,还有围绕墓地假哭的大人。

     

    他觉得这没什么,死去。沉睡在六尺之下,为主带领走上远方。

     

    握住罗维诺的手,伊莎贝拉蹲下身子轻轻地掐了掐安东尼奥的鼻梁,她的两个孩子,愿主怜悯,佩尔已经脱离束缚去追求所谓的自由,希望别将惩罚投给这两个可怜的生命,交给我吧我的天主,全部依托给我。

     

    随着侯爵夫人示意,玄关旁的管家打开了大门。门外来客似乎等候已久,擦过尘粒与碎光,步入眼前所见。一个美人。这是安东尼奥下意识所能想到的言词,头发蓬松但杂乱,披肩长度配合系在胸前的缎带。天蓝,看起来纯粹干净,然而一丝一段地缠上脖颈又仿佛张扬。他就这样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或者该说是“她”——握着一支手杖脚边还留有一个箱子,皮箱。他兴许负担不起皮具的昂贵,但他有的是将节俭活做精致与追求的骨气。

    

     原来那不只是光芒,还有发丝。

    

    安东尼奥向后退了一小步,蹭了蹭地毯,这沾附皮鞋的泥泞。

     

    “久仰大名,尊敬的卡里埃多夫人。”

     

    并腿摘帽,标准的弯腰礼仪。还未自我介绍就率先行礼,这种不算常见的举措换来伊莎贝拉的笑容。站在门前的来客显得是那么自然与得体,仿佛连这身衣着也为此华贵。

   

    佩德罗清了清嗓子,算是向对方的提示。

   

    “这位是波诺弗瓦,谢朗神父介绍而来新的家庭教师。”

     

    女士?安东尼奥有些不敢置信。好吧他承认自己方才一直以男性描述这位来客,但事实上他不得不承认女性魅力兴许更来自于彼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芬芳,至少不会是玫瑰亦或者灿烂雏菊,更近恬淡。对,百合,干净漂亮得宛若画中。

     

    谢朗神父是传统而虔诚的教徒,不会犯低级错误。估计这也是他的无奈与对方的选择,瞧瞧这身礼服,西裤与礼帽,多么利落,也多么别致。

     

    罗维诺低语称呼“男装丽人”——他们在巴黎的剧院里有所欣赏与赞誉。安东尼奥自然也是认可,只是不知怎么,他总觉得心里有些什么。

    

    一种难以言述的期待。

    

    “你的伊莎贝拉。”相较于疏忽之下的无礼,侯爵夫人以稍带俏皮的屈膝礼缓冲氛围。“这是安东尼奥与罗维诺。”

     

    安东尼奥点了点头,算是敬礼。倒是罗维诺很是抗议,拽着伊莎贝拉的长裙,躲在身后吐了吐舌头。

     

    “你好,亲爱的先生们。”

    

    非但没有生气也没有告状,摘下帽子鞠了一躬,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仿佛在宣张不以为意。不是秃头,这头金发是真的。谢朗神父总介绍一些老爷爷,这点确认习惯让男孩对女士的冒犯感到后知后觉。

    

    “请把波诺弗瓦老师的行李带到楼上。”

     

    “事实上波诺弗瓦还没有答应作为老师,我是说,”叫停随应而来的侍从,佩德罗耸了耸肩。“有些事还没谈妥。”

    

    “尊敬的先生,并没有你所说得那么严重。”向着拿也不是放下也不是的侍从,波诺弗瓦露出谅解的笑容示意放下。他还真是漂亮,老天请允许自己对人称的称呼,安东尼奥的意思是,男装丽人的尊称。“只是小事。关于我就餐的位置。”

     

     “只能在厨房。”强调似的,佩德罗用力咬字。这不仅是法国更是欧洲的传统,餐桌上只能是主人亦或者尊请而来的客人,受雇于此还能坐上正座,这可是难以设想的笑话。“我敢向你保证,无论是餐桌还是厨房,卡里埃多的食谱差别都不大。”

     

     “关于这点我表示赞同,我的先生。”竖起掌心金发来客主动挑明。他似乎并没有生气,语调平静似乎还掺入笑意。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男孩却从这一字一句里捕获一丝怒气与坚定。

   

    “但唯有这一点我不会让步。”

     

   对什么的坚守。

   

    “我尊敬的主,可你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大概是源自管家,这道嗓音。抢着闯入话题,言语里阐述绝大多数人明确的态度抗议。

     

     “我想夫人不会介意。”意外导向点落彼间,聚焦在众人的视线里,年轻的教徒提到建议。“我是说,几件新礼服。”没有向权威抗议也没有拒绝,很聪明又开明的做法。

      

    伊莎贝拉什么也没说,展开扇子若有所思。

    

    而打破沉寂的确实跟前的来客。瞧啊,他没有明显的喜怒也没有肢体上的抗议,站在舆论的正中央,他却似乎不以为意。普蓝装点垂帘纱影,而系上脖颈缎带随着脚步扬起。一丝,一毫。他走向前,他们的跟前。步调轻快没有一点迟疑,以脚掌为心优美地向后探去——是腰肢的力量。他的指尖擦过了尘埃,沾附于花瓶边缘,于那玄关门柜。优雅,轻盈。安东尼奥曾在书上了解礼仪,据闻真正的贵族正是如此,不会苟且于形式端庄与否,而是刻入骨中。就似单纯地品汤,端坐姿态与银匙构建的只是机械,而轻盈擦过唇瓣的无意却彰显美感。

    

    ——“真正的贵族”。卡里埃多的少爷第一次在心里如是默念。

      

    一枝玫瑰落在掌心,夹带维利叶尔清晨的水露。卡里埃多家宅的所属,但此时此刻,这份鲜红彰显波诺弗瓦的魅力。

     

    金发丽人屈膝跪在伊莎贝拉的跟前,视线扫过戴上戒指的尾指,他无声一笑。

     

     那抹艳色冲入了视野,如紫罗兰的优雅,盛满赤色热情。

     

    擦蹭地毯的鞋尖落砸暗色淤泥。

     

    他笑了,食指勾过玫瑰的柔软,递给他们的母亲。

     

   鲜艳惹目。

    

    “我追求的不是钱财与名声,我的夫人。我的确受雇于您,但我不是您的佣人。”

     

    那方餐桌实在是太过于高远,不过是一尺多的高度,却折断了无数人的双脚与追求。

    

    但不包括他。

    

    “还有就是,”

   

    他站起身来,玫瑰送入掌心后便没有等待主人的允许。自信又直接,仿佛地位与身份之差在他面前不复存在,他就是一个个体,一个有追求有尊严的存在,不需要任何拘束也不在乎视线,他不过就是人,在座的都是!

     

    “我也追求信条道义。”

     

    出乎意料的答案,男装丽人的设想破灭,剩余的只是与这份身段相近的男士。他也许还谈不上多么成熟,这张还未褪去稚气的脸庞棱角初显,但嘴角绒毛与喉结不也说明了身份。他实在是太擅长吸引视线,由最显眼的金发至他的仪态,从而忘却了身份本质。

    

    安东尼奥捉住母亲的裙摆。他感受到心里的变化,他是说,他不讨厌原本的感觉,但现在就像是佐证那般,换了一个方向地加深触动。

  

    道不清的滋味。

     

    一只手揉了揉男孩的头发,抬头望去,相近祖母绿的双眸里映落彼此。

    

    伊莎贝拉有了答案。

     

    “我想我们可以联系劳伦斯先生,让他戴上上好的布料来一趟维利叶尔。”那是卡里埃多家族的裁缝,来自巴黎定制成衣的友人。“还有就是,”

     

    指尖擦过玫瑰的花瓣,梗柄荆棘早于插入花瓶前被撕裂干净。

     

    她微笑着将花递给她的孩子。

    

    “我能知道卡里埃多的家庭教师姓名吗。”

    

    他自然是看到了这一幕,但没有多么惊讶,轻轻地扯了扯衣襟,走近刹那,也揉了揉男孩的脑袋。

     

    “当然可以。”

    

    然后他遇上了这辈子也无法忘记的名字。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至少在那一刻,

   

    他的眼里只映落自己。

    

     

03

    

    Charité bien ordonnée commence par soi-même.

     欲管别人先管好自己。

     

    “我发誓——”

    

    当他们虔诚地跪在神父跟前时,他总算是无奈地耸了耸肩,充做妥协。随性又慵懒,站在十字架下,倘若不近人情的异教徒。

     

     他如是宣念着,竖起手指,摆出令谢朗神父厌恶的轻佻模样。而自己就在他的身旁,并肩坐着,仿佛每一个句子的尾音都砸在嗓音喉咙。

     

    “我发誓——”

     

    男人看起来是多么虔诚。这头金色的长发,还有俊美的脸庞。

    

    他知道这个人不会选择天堂。

    

    在信仰面前肮脏玷污。

   

     

    “事实上失败并不意味绝对意义上的失败,就像正义与罪恶本来就混淆在一滩祸水。”

     

    年轻老师的声音回荡屋间,怀揣雄才壮志,这番学问探讨之下仿佛置身殿堂。事实上也差不多,如果将毛毯堆起比作城墙,或塞满缝隙的书籍充做砖石。弗朗西斯躺在沙发上,他与两位少爷的卧室。那旁壁炉里柴火正旺,翻擦指尖的书页回荡蒙田的询问——“我知道什么”——家庭教师不仅是授予学识,还有礼仪与尊敬,这也使得偌大的房间里挤上三张床褥的根源。

     

    “但多亏了失败者,我们这才引诱亚当和夏娃的罪魁祸首不仅是恶蛇,还有本性。”

      

    自然地接过话题,伴随话音落下,安东尼奥敲下手中的棋子。西洋棋。他与弗朗西斯的雅兴。众所周知卡里埃多家的二少爷热爱自然,比起坐在书桌前他更喜欢骑马与郊外,也为此不知道气晕了多少老师,至于自三年前起这匹不羁的野马竟归顺服从的事实,兴许鲜为人知。

     

    因为这个人。

      

    “不错的解释。只是气节不减,疏忽中的端庄,污点里的卓越,罪恶中的雄才谋略。”

     

    迎上贵族们常抱以的态度,弗朗西斯没有表现得多么失望,事实上他总是那样,自由随性仿佛随遇而安。然而安东尼奥知道,这位扎根于法国的先生绝不如表面所现的宁静无谓,一团火燃烧在他的心里,他不畏炽烫也不惧前路,他甚至会去拥抱火光,这个男人,这个聪明的伪装者。

    

    大概因为同类相斥。

    

    “还有阻隔孤岛与大陆的汪洋大海。”

    

    滑铁卢后的人生,一代枭雄的末路,铭刻在历史记忆上的一道疤痕。说实话安东尼奥对这并不感兴趣,甚至荒谬一谈这段话语不过手社交场上的烂俗技巧,你知道的,就像在英国得谈谈天气,法国不总是对拿破仑的人生指手画脚。少年提不起多少雅兴,再多的见解不过是在贵妇的哄笑里变成下一刻谈资。于是他更倾向于靠在墙角,晃晃手中的酒杯,与罗维诺打趣。

     

    直至他撞入了那双眼睛,那抹熟悉的深紫。他正微笑,礼貌地接过妇人递来的衣裳,然而眼里却在暗涌,怒火,亦或者不甘。

    

    他突然愿意与这位先生聊聊那片海与深空。

    

    “以失败衬托高大。”

   

    没有绝对的成功也没有一无是处的失败,有的只是埋没于此的败者,还有被忘在身后的赢家。咽下一口杯中的红酒,弗朗西斯锁定下一步棋——骑士。紧逼国王,看似得手的战术不过铺垫前路。“卡里埃多给予这位老师太多,钱财与名利,甚至还有红酒”。当弗朗西斯听见时他直接在笑得跌入沙发。这可不是吗,多么迂腐糜烂的生活,教书的喝得一身烂醉,而本该浮夸的少爷竟优雅地邀请下棋。

     

     弗朗西斯抽了一把壁炉里的柴火,屋子实在闷热。

    

    “罗维诺,别再趴着看书,伤眼睛。”

     

    “给我闭嘴弗朗西斯。”

    

    突然被点名的小少爷直接砸来一个抱枕,虽说动作迅速但也被早有准备的老师捉个正着。没办法令对方吃瘪的现状令男孩很是不满,于是乎他直接从床上爬起,踢上拖鞋还不忘在经过时将弗朗西斯的皮鞋踹到门边——好一个性格恶劣的少爷。罗维诺的脾气可与他的年纪不成关系。

     

     恶劣,暴躁,真为好心收养他的伊莎贝拉夫人感到同情。人们总是这样称呼且看待这个男孩,然而事实上,倘若能瞥见男孩脊背上刻落的疤痕,也许抨击会转为沉默。

     

    罗维诺不需要任何怜悯,他是来自西西里岛的狼。哪怕罗马的铁笼为火光烧透,只身孤狼也保留本有的尊严与本性。

     

    这一点是整个卡里埃多家族都明白且愿意随伤疤一同拥入怀中的缘由。

    

    “我真怀念你们还称呼我波诺弗瓦老师的时刻。”

     

    男人嘴上这样说着,满口感慨仿佛时光飞逝。事实上这也差不多,你敢想象吗,这俩初次见面还不及腰间高的孩子三年间竟能碰着肩膀。

     

     这竟也过了三年。弗朗西斯眯起眼睛,不知为了火光的暖和还是一贯的倦意。

     

    “还是可亲的弗朗西斯更适合。”少年耸了耸肩。黑马闯入,越活黑白条纹平行推入。熟练地收下台面的两颗子,安东尼奥端起侍从送来的热牛奶。“还是不回去吗,又与你的拉丁文诗歌过日。”

    

    他指的是圣诞节,还有不到一个月。今年的维利叶尔比以往更深入冬,天空阴阴沉沉的,挤不出雪花,倒是伴随寒意铺满了庭园屋顶。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然而自来到卡里埃多家起,弗朗西斯的座位便不再空缺。

    

    “实际上这样的异域美人不也风情不减。”男人笑着撑起下巴,打量棋盘推了推边角的国王。他在看书,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一如本人的随性坦然,看起来提不起劲很是随意,但他总能兼顾,诗歌与骑马,棋艺与阅读。“没必要。”他说。

 

    “因为储物柜大小的房间?”

    

    “好吧你还有储物柜,我的是纸箱,勒阿弗尔码头附近的果箱,巴黎的猫也看不上。”

     

    “还有烦人的阿姨。”

    

    “是阿姨们。就这样向着我,长袜脱下抛到我的跟前。”

     

    说着他还配合地摇了摇领带,好家伙弗朗西斯已经扯下。他们的习惯。安东尼奥。在一些事情上平增荒谬,然后掩盖寻常但不愿处理的该死现状。

     

    安东尼奥不全了解弗朗西斯,他只知道他曾考上巴黎的名校,距离成为尊贵的医生只剩一步之遥,但却抢在拿到录取通知书前接过贵族的驱逐令。

    

    ——“我的父亲是牙医。”他道出理由时很是平静,笑容不减,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他会如他所愿成为别人的故事。

     

    “你真可怜。”

   

    他合上双手佯装同情的同时吞并敌方的战车,将黑白棋上的战况推入自己的陷阱。

    

    “可不是吗。”

   

    而他一举闯入,趁着布局的间隙咬下女王——那漂亮的黑棋。由胜利的兴奋传达至指尖,然后宣扬似地敲在桌面,一盘摊开的扉页上印落贡多拉与巴塞罗那。

     

    自己的故乡,以及他所略揽的一角。

    

    敲落指节的力道转落白棋一方的王后。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但他不打算等。

    

    “我知道你想泡我老妈。”

    

    出乎意料的言语撞入彼此之间,沉寂伴随幽暗火光笼罩彼此。一块木柴折断,来自庭园田野的栗子树。火安静地烧着,怀揣前所未有的平静,但却贪婪地吞噬燃灰。

    

    “什么时候。”

    

    他没有否认。这可是天大的指责,足以将一个人送上死刑台。老天他只是一个家庭教师,没有身份也没有地位就连坐上同一张桌子也成为小镇的趣闻。可亲爱的主,为何他如此自信,凝视火光与少年,唇角上扬却未道出任何一句拒绝。

     

    这才是自己的悲哀。

    

    “餐桌旁。”安东尼奥不可能忘记,那年盛夏,那年的来客。“夏天,一起乘凉的时候。你握住了母亲的手,在桌底下。”

     

     他道不清那种感受,胃里翻腾仿佛挣扎,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他的喉咙干涩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弗朗西斯点了点头,回忆似地默念。“十一还是十二……”

   

    “十二岁。佩德罗把贝露琪给我带的鞋收了,我记得很清楚。”

   

    甚至说是刻入脊髓。

    

    “伙计。”他直起身子,掌心撑起下巴,满是无所谓地向少年询问。“所以呢,有什么感想。”

    

    他知道这是一匹狼,看起来慵懒如猫,但嘴里磨牙吮血。

    

     然而少年三年来第一次感到坦然。

    

    “没什么,如果我不是卡里埃多,也许我也会喜欢上母亲。”

     

    笑声脱口而出。“这句话可会给你带来不少的麻烦。”

    

    “但总比你成为我继父这件事轻松不少。”

    

    事实如此。他下意识而语。他不敢想象弗朗西斯成为自己父亲的模样,哪怕自己十分不介意甚至很欢迎他成为自己的家人。卡里埃多,卡里埃多,老天,多么适合他的姓氏。

    

    “好小子。”

    

    红酒饮尽,挂在唇角。所有的醇香成为了尾韵的酸涩,似乎能被称作回味,亦或者单纯的矫情所为。

    

    敲着桌子的指节停下,隔过火光忘去少年,弗朗西斯三年来第一次道出心声。

     

    “嘿你知道吗,安东尼奥。你若是与我一般大,也许我们就会无话不谈。”

   

    成为密友亦或者兄弟,谁知道呢,也许自己还会是那样,牙医的儿子,而他是高高在上的卡里埃多少爷。但又怎么样,他可以跑到挡土墙下等他,跌跌撞撞脚下的破鞋险些掉进河里。而他的少年就在那里,爬上栗树树枝,笑容灿烂依旧。

      

    届时自己也会笑出声吧。

     

    而少年看着他,有什么想要倾述,但却咽入喉中。

   

    “这算什么,偷走母亲的束身衣吗。”

    

    安东尼奥比划了一道身形,火辣丰满。然后隔空比划扔向弗朗西斯,就像他们方才所言的阿姨们裙摆。隔着壁炉与光火,热牛奶与红酒。

    

    好不荒谬。

    

    “然后还逼着让我穿吗。”

    

    弗朗西斯伸手接住——可爱的空气裙子——装腔作势地套上身子,站起来后还故作姿态地甩了甩金发,摇摆身姿,要一个金发美人。

    

    这下他们都笑了,总算为了同一件事。

    

    柴火烧断在午夜时分。

    

    

04

      

    Tout vient à point à qui sait attendre.

    耐心等待,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没有永恒的平衡,最长久的相持不过是彼此针锋不让的代价,拴紧了拉实了一头,相互犟着等待松懈刹那。

      

    他当然知道,毕竟是同类。

     

    心如火烧。

     

    他再也睡不下去。起身确定两个孩子安睡后,弗朗西斯端起烛台。他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天主他甚至有那种荒谬和不知廉耻,哪怕俩孩子还醒着他也敢这般作为。轻巧地推开庭园大门绕到屋宅之外,他吹熄了烛台。瞧瞧这月光,月色正好,铺洒为白沙纯净,仿佛自己影子的浸透也是亵渎冒犯。

     

    他撑起身子,或者该说压根就没有入眠。他早就料到了当下,所以他才选择主动挑起战火。安东尼奥。少年捉起一件外套,随手披上走上门廊。他的血里留着卡里埃多家族的骄傲,他的勇气容不得懈慢。

     

    男人找到了途径。梯子,感谢天主这就躺在花坛之下。拽拉扯出的声响磨碎草坪,然而丝毫无法阻挡他的步伐。我知道这扇窗户代表什么,罪恶,堕落,亦或者是对爱的追求。得了吧他不屑于此,倘若他的灵魂还有这点矫揉造作,他就不该出现在卡里埃多,他就不会成为家庭教师,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女人,他的原罪,他的污浊!

     

    少年加快了脚下步伐。主人留在三楼的门廊静悄悄的,母亲的房间在尽头然而他止步于一侧。那是父亲的房间。他们敬爱的卡里埃多侯爵。自父亲逝去后这间房间就保持原样。他有着那把钥匙——母亲寄托给自己孩子的期盼。“请记住你的父亲的骄傲”,天主怜悯,他竟然将这把神圣的金钥匙扔在这滩淤泥!

     

     推开,爬上,推开!他的皮鞋踩破了雨檐,腐烂的木块砸得草坪发响,但管他的。她为自己准备的礼服蹭上青苔,碎瓦滑落划开他的衣袖。这头金发为汗水打湿,狼狈不堪就似被冲上海滩的孤魂。的确,是的他是的。他在做一件无人能理解的事情,为了爱而出卖自我,为了爱而被人唾弃。

     

     门锁实在是太过于陈旧以至于打开时发出尖锐的刺向。他竭力压住门扉,试图将多余的声音碾碎磨尽,向着通往母亲卧室的窄门。他的双腿就似注铅。他在害怕什么,是陈旧木板发出的闷响还是自己的亲眼所见,他不知道或者该说他已经知道,他正是知道了自己的卑劣才如此挑明。他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肯定或否定,去扼杀了一切。对,扼杀,向着自己,冲这颗心脏。

     

    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爱。爱情,多么纯洁的存在,推开窗户为了遇见他的所爱。

     

    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爱。爱情,多么令人绝望的罪恶,俯在门缝他竟活成了偷窃余光的歹徒。

     

    伊莎贝拉坐在床边,她似乎已经早有料到。一头深棕长发披下,雪白睡裙包裹她那具漂亮的酮体。

     

    弗朗西斯相信她的手里正握着枪,这株带刺的玫瑰。

   

    不需要言语,再多的言辞不过是虚伪挣扎。于是男人跪在跟前,单膝跪下。金色长发披洒月光,追求平等的双腿竟为爱情折服。

     

    他轻柔地托起夫人的脚掌,虔诚得倘若圣徒。

    

    但她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会倾心于一位将尊严献给爱情的男人。”

      

     而他笑了,迎过月光,笑得坦然纯粹。

    

    “这一点我也一样。”

   

    弗朗西斯站起身来,这个优雅的、美丽的男人,这个追求爱与自由平等的战士。

     

     “我不会向真正爱的人低头。”

     

    一阵刺痛划破感官,待第二日的黎明铺洒眼前时安东尼奥这才发现,掌心上留下一道带血的伤疤。

     

    ——大概是不小心磕到了哪里。一边为安东尼奥包扎的同时,弗朗西斯笑着向一旁的罗维诺打趣。

     

    或许吧。少年闭上眼睛。很多年后他这才明白,原来在亲眼撞入那抹月色刹那,

    

    他已经向往怀抱世俗罪恶的死亡。

     

    

05

    

    Tant va la cruche à l'eau qu'à la fin elle se casse.

    瓦罐不离井上破。

    

    舞会定在复活节前的周六。

    

    贵族们常用的把戏,美言以歌舞祝贺主的重生,事实上只是贪图享乐。前一天夜怀抱佳人浸浴在熏人醉香,让贪婪洗礼全身,然而第二天却佯装虔诚,合掌跪在天主的面前,捧过馕饼时还不忘落下眼泪。

    

    安东尼奥对这并没有多少兴趣,做弥撒的具体事宜交给佩德罗就能指引解决。但是眼下最让他头疼的却是——

     

    “我说,真的得参加吗。舞会。”

    

    站在镜子前重新扯了扯衣襟,安东尼奥依然相当不满这身正装的束缚。来自劳伦斯的佳作,据闻巴黎的贵族们也追求相近。昨天才送到维利叶尔,这位熟悉的朋友瞧见卡里埃多宅邸时直接兴奋地欢呼摇手。她——这次没有弄错,这位顶上男性名字的男装丽人——轻巧地跳下马车,给安东尼奥来了一个碰拳,又吻过罗维诺的额头,可令血里流淌西西里风情的男孩涨红了脸。

     

    言归正传。

    

    “当然,我的小少爷,你已经十七岁了,是时候涉足社交场。”

    

    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向后退了半步后又满意地点了点头。岁月为脸庞留下迷人的皱纹,然而对于还在成长期的孩子,这大概更倾向于难以想象的生长。瞧瞧这小伙,身材健硕身段挺拔,就是这十七岁就赛过自己些许的个子很叫人不爽。

      

     “好吧,也许我也该习惯。”冲着镜子整理领带,卡里埃多家的二少爷依然很不满意。他是说,虽然金铸的领带夹很漂亮,但这身标准的白衬衫与黑西裤实在是太过于死板。如果可以,他想要传套一件红的,鲜红,扯掉领带与胸前的两颗纽扣,张扬轻佻得挑战所谓端庄——即便这对于他的姓氏和身份而言只能是幻想。“亲爱的小姐?”

    

    “是‘尊敬的女士’。”他指的是对女士们的称呼,说着也轻轻地手刀敲了敲安东尼奥的脑袋。卡里埃多家的少爷不懂基本礼仪,这可是天大的笑话,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故意。“刚见面时得保留一定的距离,这样才能体现风度。”

    

    于是他也干脆顺意而语,好一个利落反驳。

    

    “也不知道是谁一见面就递来玫瑰。”

   

    少年吐了吐舌头。转身靠在梳妆台前,望向跟前的老师——这下不仅是教学,还因为舞步。卡里埃多家的少爷举止得体,但没有一条硬性规定要求舞步漂亮。这是安东尼奥苦手的地方,也是罗维诺难得能戏弄兄长的得意之处。

   

    “话说回来,你知道吗,现在的姑娘们比起容貌身份,更倾向于讨论你的脑袋。”

    

    少年抬起头来,任他的老师为他系上领带。红色的绸缎缠上脖颈,这是波诺弗瓦老师对他的暂缓之策。他知道少年追求惹目的本性,也明白与其由此按着扼杀,倒不如顺应了平常,只容得最正式场合的呆板得体。

    

    “亲吻头颅里的蛆吗。”

    

    “然后就此永生。”安东尼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得了吧,你知道我不喜欢。”

    

    午后和阳洒落维利叶尔之城,一丝一缕,透过窗帘缝隙。阳光总具有独特的魔力,源自照亮幽暗的黎明,但却驱使慵懒,从披上的金丝,至彼间的手指。

    

    少年伸出手,总算抚上他的光芒。

    

    男人轻轻握住了这只手,第一次,也是等候已久的一次。

    

    融骄阳于月色。

    

    碧影藏入眼帘。

     

    “你会亲吻我的手吗。”

    

    他的少年就在跟前,靠坐在桃木桌上,他显得高贵强势。以炮兵少尉军衔的成果震慑拉斐尔军团,十六岁的男孩让世界铭记拿破仑的威名。然而现在,跟前的不过是少年,十七岁的青葱。

    

    但却活成了他的帝王。

    

    弗朗西斯这才意识到,

    

    他也是卡里埃多。

    

    男人握住了他的手,郑重地捧起。掌心相靠,站直双腿他俯下身躯。这缕光芒总算落下,在他的跟前,戴上唇瓣的暖意。

     

    安东尼奥突然明白那些少女们怀抱恋人头颅的热诚。

     

     开始是戏谑的,牙尖故意恶作剧似地咬了咬男孩的指节。安东尼奥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不近艺术品的一碰就碎,线条明显勾勒独属少年的健硕。他没有去拥抱一个男人的欲望,显而易见,弗朗西斯可是为了伊莎贝拉才来到维利叶尔。可却有什么勾住了他的身躯,一点一滴,一丝一缕,从如阳光的轻微,至捆死后路的铁锁。

    

    他的吻落在手腕,代表欲望。

     

    他握住了对方的下巴,挣脱了握手却反过来成为了主动。那双绿眼就这样凝视跟前,怀带平静与沉默。

    

    但弗朗西斯却在眼里看见了自己。他为一位少年俯下身躯,他正亲吻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然而他却重新握住了那只手,那只掐住他下巴的手。一道疤痕落入眼帘,自对方的十五岁。他记得他当然记得,他就在那天夜里告别了这份爱恋,却又于那夜谋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在面对这一个少年的时候,在他的弟弟面前。自己是何等罪恶,又是何等卑劣。

    

    弗朗西斯捧起安东尼奥的手,虔诚至极。午后阳光披洒在他的肩上,他是多么干净又神圣。

   

    倘若在向主述说请求。

   

    他吻过了那道伤疤。

    

    “弗朗西斯,你后悔吗。”

   

    少年询问。届时的他们还不过是师生,一位高高在上的卡里埃多家的少爷,另一位不过是出身于牙医家庭的家庭教师。

     

    后悔吗,也许吧,这是明晃晃的一条恶路,这是对主的亵渎,这该遭到制裁他们可会被送上那方断头台。

    

    可他脱口而出答案。

    

    “如果你允许,我也许能获得原谅。”

    

    神不眷恋于罪人,而你却是我的帝王。

    

    安东尼奥捧起弗朗西斯的脸,他走下木桌弯下身躯,少年唇角的绒毛擦过脸庞。

    

    他这才发现,弗朗西斯并未跪落屈膝。

   

    而安东尼奥却为此走下神坛。

    

     

06

   

    La colère est mauvaise conseillère.

    愤怒时不要做决定。

   

    罪恶终将招来报应,抢在世人之前,以道德拷问灵魂。

     

    弗朗西斯冲出了大宅,他该去哪里,老天他没有资格也绝不能去询问尊敬的天主。双腿决定了方向,迈开步伐却险些撞上断节的挡土墙。他在这坐庄园里生活了很久,第五年,第六年,或许吧。他从不在意方向,随性决定,然而现在却冲向一方,只为了逃离,从这个宅邸,到看不到卡里埃多宅邸的任何一角!

     

    这种行径是失礼的,他竟然没有多说一句哈就摔门而出,还揍了那家伙一拳。那还是一个孩子,他是说,卡里埃多家的少爷,天主啊,请原谅他,他不愿也不想进行决斗,但如果为了捍卫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尊严,他会叩响手中扳机。

     

    尊严,对,尊严。他被冒犯了,一个少年,一个披上天主光芒的教徒。他是多么纯净漂亮,他是自己的帝王,自己的期盼,再怎忽视身份阶级自己也该或只能作为他的兄长。我的少年,天主啊,我的少年。

      

     他为了伊莎贝拉来到这里,结果却败给安东尼奥。卡里埃多,该死的卡里埃多!

       

    可就是这样的少年将自己拖入深渊,他引诱了我,对,他引诱了我!我是无罪的,我不过是爱上了他,爱情,这涂满毒霜的爱情!

     

    我能爱他吗,天主怜悯这根本不可能。他是卡里埃多家的二少爷,他会结婚他会生子,他在复活节舞会上翩翩起舞,邀请漂亮的贵族小姐吻过她的指节。他是多么美好,吻过,就像刚才那样,那是帝王的允许,这才是天主所愿祝福。而我呢,牙医的儿子,你能成为卡里埃多家的家庭教师已经是最大的恩赐,老天,看看你的手吧愚蠢的孩子,你这双手能握住什么,除了教鞭外也就剩下牙了,那群老贵族们为糖熏掉的黑牙,散发恶臭的、你自己的那点卑劣!

    

     这是罪恶,没有人允许和支持的罪恶,亚当与夏娃的结合才是天经地义,反道而行只会招来报应。他是牙医的孩子,但更重要的他是男人,一个来自下等阶级的男人!他能去触碰这佳肴吗,金色的苹果?不能,他的手应该被天使隔断,捆在自己的身后像符合身份的低劣的狗那般爬行。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们所信仰的全部!

     

    这是他的尊严。他必须坐在与主人相同高度的椅子上,同样的,他也必须保持作为人的尊严。

     

    他该披上黑色的长袍,褪去世间所有尘屑。他的灵魂已经污浊不堪,他就该怀揣这份罪恶埋葬入六尺之下。

     

    而他却冲入了自己的世界,踢上一身肃穆的黑衣。似在嘲讽,又如临葬礼。

     

    但他会拽过最赤目的帷帘,铺上自己的脸庞。鲜红的,如同鲜血。

     

    然后令自己甘愿沉醉。

    

    

    当他推开房门时已过傍晚,属于朝阳的最后一束余晖收笼入幽暗。少年望向来客,那身礼服仍旧留有,祖母绿映透深紫,正在等候。

     

    他知道他会来。不是扬言爱意,而是出自尊严。

    

    他所追求的认可,他不容许任何人贬低自己的作为。

   

    多么卑劣,多么可笑。

  

    由此加以利用的自己。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你愿意忠诚于我,服从于我,成为我的盾和剑,为我带来胜利的王冠吗。”

     

    这是骑士的授予,越过身份与地位,扼杀了灵魂的纯洁。

      

    那是深渊,无法挣脱的深处。他们的灵魂不会被引上天堂,他们会堕入炼狱,成为皮绽肉裂的恶鬼。

   

    真是可悲。

   

    但他笑得灿烂。

    

    “我发誓,”

    

    他单膝跪下,手心托起少年的掌心。郑重地接受一尽。这是他们的邀舞,第一次,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披上一身黑袍,他赤脚走入宴会厅。偌大的房间里没有一个人,不过都是戴上面具佯装君子的恶鬼,他们欢笑着哄闹着,眼里写满了贪欲。

    

    而他的少年正在中心,不近正式的黑白礼服,而是一席红衣,领带空留衣领,胸前扯开两颗纽扣显得张扬随性。

    

    彼间距离一道裂缝,深不见底。而中央放着一个花瓶,一株玫瑰红得刺目。

     

    自己一定会拿下那抹鲜红。这是他的信任,也是被冠上名为“平等”的拘束。

     

    也是自己的炽烈。

    

    他越过裂缝,纵身一跃。他不畏死亡,背德足以令灵魂堕入地狱,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相信于那一刻,

    

    伴随狱火舞得酣畅淋漓。

   

    L'absence diminue les médiocres passions et augmente les grandes, comme le ventéteint les bougies et allume le feu.

    分离减弱平庸的爱情,却增强伟大的爱情,正如风熄灭蜡烛却点燃火焰。

     

    他握紧了他的少年,捧起这只手,这本该触碰光明的高贵。

  

    落下恶魔般的亲吻。

    

     “我发誓——”

   

    容炽烈烧透衣裙,凭黑衣充做捧花。

    

    六尺之下,在墓碑前畅饮醇酒卑劣。

    

    这份背德与罪恶,埋没在爱情之下的所谓高尚。

     

    待绝望与希望共同编织你的王冠,这会是多么可口。

     

    “我一定会背叛你。”

    

    凭最炽烈的红融入最深邃的黑。

  

    点缀最纯粹的爱意。

    

    

07

     

    Faute de grives, on mange des merles.

    知足者常乐。

     

    佩德罗不明白这样做是否正确。

    

    牛缓慢地走着,一步一顿,慵懒地咀嚼嘴里的麦草。正午时分的骄阳执着地倾洒一地,但无奈梧桐遮挡。三四片留叶,散落一地斑驳。他正步入一条乡间小道,甚至谈不上乡间还会更远。板车后的行囊一晃一动,几声清脆拍乱蝉鸣。这已然远离了维利叶尔,不至于巴黎。乡间遥远孤僻在高墙之上,距离勒阿弗尔百里的乡村,阳光烤得大地发烫。

    

    他即将前往贝藏松,如那个人所言。将自己的名字抹消于卡里埃多,成为族谱上的断支。

 

    而一旁还刮磨一个名字。

    

    年轻教徒拍了拍脚下的牛。

    

    他的马车停在尽头,村庄那里。他在那买来了大堆粮食,还有道不清品种的葡萄与红酒。没多久他便即将远行,到神学院那去,追寻天主的教诲。

    

    算是诀别。

    

    “停在这吧,先生。”

    

    陷入林间深处,除去独行前路外甚至不见其余岔路。陪行的先生意外地配合并不加以回问,如果这只是一头牛。

     

    一个铁罐摔在路旁,不大,陷进了泥泞,里头盛满了水。昨天夜里下雨了,这座城市。

     

    佩德罗放下一株玫瑰,还有板车上的行囊。林间没有灿烂骄阳,有的只是宁静,还有不言而喻的安心。

    

    年轻的教徒踩过时间的过往。

    

    一道人影晃入林间,背光而立,指尖擦过留在路旁的玫瑰。

    

    “于是说,你更欣赏战败后的艺术?”

   

    他踩断了树枝,好不容易挤过丛林荆棘,生性追求自由的男人总算能于和光里伸了伸懒腰。

    

    “或许吧,前提是得输赢漂亮。”

    

    而他笑了笑。红色衬衣包裹他的身躯,弥留在躯体上的痕迹展现两人为了生存的挣扎。他握起那株玫瑰,小心翼翼地擦去基部滑落的水滴,温柔地擦过花瓣,将赤红留入掌心的疤痕。

     

    拾起一瓶美酒,他扔向身旁的佳人。单手接住后,感慨与满意伴随腔调回荡小道。

     

    “所以呢,你还愿意与我谈谈拿破仑与那位先生的艺术吗。”

     

    男人趴上行囊木箱。他的笑容恬淡依旧,似曾经少年。在那间宅邸,那名为“卡里埃多”的过往。

    

    “当然,不过你得赢了我这盘棋。”

     

    先生挥了挥手,跳上板车他的怀里还抱上几瓶美酒。他一贯如此,在父亲的小诊所里发现木棋,然后就这样谱写了人生的棋局。

    

    输赢已经不再重要。

     

    雨水洗礼芬芳,钱财成为了过往。维利叶尔沉入亚特兰大,成为了一座荒城,埋葬了两人的曾经,勾勒逝去的轨迹。

     

    他们已经死了,在那相守紧握的刹那。葬身在宅邸,维利叶尔为两条年轻生命的逝去流干了眼泪。

    

    安东尼奥埋入家族的墓地,尊贵的卡里埃多。弗朗西斯成为了一个过客,没有人记得牙医的儿子,荒草拂过石碑留下波诺弗瓦的记忆。

     

    而他们也还活着,单纯作为安东尼奥,也只是弗朗西斯。名利,财富,身份,信仰,让这一切见鬼去吧!

     

    背德不该得到赞颂,名为死亡的退幕不过掩人耳目。只要他们还活着,惩罚就不会消逝,诚如一块罪恶的十字架,死死地钉上双肩,扼杀灵魂。

     

    但那也够了,眼下的人生。

    

    弗朗西斯想起那年盛夏。那年他才十八岁,刚进入卡里埃多家族。那时的自己什么也不会,意气风发但一无所有,无所畏惧只为了那所谓的爱情。

    

    然而在握紧双手刹那,他却想起一股甜腻的味道。不尽淑女的成熟韵味,而似戏谑摆弄。混上两勺杏仁,属于地中海的滋味。

    

    也许很多年他才会发现,自己爱惨了这个味道。然后还得耗上一辈子,才会扯上厌恶陷入沉沦。

   

    这也不错。

    

    他咽下夏风。

    

     

End.

     

    

HB to mys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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